1
有作家告诫我:情到极致的东西,不要轻易碰,碰碎了,拾不起来。
我对母亲的情,是极致,世界无它。
母亲去世近三十年。母亲,早在我心头,在我笔尖上,我解开了血肉模糊的情怀,重温我心上的伤痕,恣怀一恸,静静地写下这篇《母亲》。
母亲三十八岁时,我父亲去世。她苦苦居霜三十八年,辞世时七十六岁。
母亲一生,一半困苦,一半艰难。
母亲比父亲幸运,她活到了暮年。一膝儿女环绕,后生晚辈簇佣,其乐融融。
母亲老时爱吃桃。母亲吃桃,吃熟透了极近溶化的桃。桃质饱满,透着殷红。母亲牙齿脱落,姐姐妹妹将桃皮轻轻剥掉,剥皮的桃,桃肉粉白,汁水丰盈,闪闪地透亮,母亲坐在床上,将手帕垫在手心,小心翼翼,双手托着。母亲吃桃像嘬柿子一样,她嘬一口,便发出“咝”的声响,两腮便随着声响,壮阔地陷进两个瘪窝。就有桃汁顺着嘴角潺潺流出,浓重鲜艳的桃汁,洇染了母亲的嘴角和唇边,桃汁稠稠的,黏黏的,散着一屋子的香甜。
母亲吃完桃,抬眼看大家惊诧地围着,恍然就笑,说,不吃啦!不吃啦!就用手帕擦着嘴角,说,我吃桃让你们看笑话。大家就哄,说,吃吧吃吧!我们不看,我们都背过脸听。
母亲扑哧笑了,火红的笑,燃烧在母亲的脸上,慈祥一片。
母亲笑的时候,很甜蜜,像个孩子。
看着母亲笑,我真想哭。觉得心头像被撞了一下似的隐隐地生疼,泪就在我眼圈莹莹着。
父亲气绝时,我家土房的地基轰隆一声,腾烟冒火像塌下半截,窗户一下落到了地角。屋里黑暗了,像千年不通风光的老房子,憋闷的气都无法涌流。
母亲怀着我的弟弟,她看着台阶一般,一阶矮一阶的六个孩子,饮泣说,冤家们,哭吧!
我记得,母亲一说,我们就哭了,哭声不大,嗡嗡的。哭了一会儿,母亲突然也哭了,她不是哭我父亲,她是哭六个不会哭,不懂得为什么哭的孩子。
父亲死后,弟弟出生了。弟弟出生的那天夜里,母亲昏沉沉,做了个梦。一只黑猫,身上镶着一道道灰色的横纹,悄悄窜到了我家挨着炕沿儿的板箱上,倦伏着,忽闪着眼,看刚出生的弟弟。母亲轰走了猫,便惊醒了。母亲合衣坐起,将弟弟揽在怀里,黑暗中两眼直瞪瞪望着房门,门帘微微抖动,像一阵风吹过。
母亲顿悟,父亲来看弟弟了。父亲属虎。
那一夜,母亲哭着骂,骂着哭。我们躺在被窝,睁大眼睛,一动不动,惊恐地看着母亲,屋里便起了无声的幽咽。
弟弟出生,表叔来了,他说,把小五儿给我吧。母亲沉了半晌,唇间就灰白的抖颤,说,行!说着就含着泪,收拾了弟弟的东西。
二哥横在了母亲的身前,哭了,说,妈,不行!要死死在一起。他果决地说,妈,让我上班吧!母亲说,谁要你啊?二哥说,船厂敲锈的,招小孩。母亲愣愣地看着他,二哥说,真的!驳船上的锅炉口小,大人进不去。
一个通宿,母亲没合眼,把父亲的棉衣铰了,改小,给二哥穿着上班了。
二哥那年十四岁。
二哥每天下班,身上、脸上,耳朵边、鼻子眼都是酱紫色的铁锈。听到二哥的脚步在院门外,踢踢哒哒漫过来,母亲就异常的慌乱。二哥进屋喊她,她低头淡淡应一句,说,洗洗吧!声音有些颤。
2
母亲的病是哮喘,气管是让早年吸进的麻刀绳,丝丝缕缕缠绕的。
大跃进时,母亲到麻刀厂上班。麻刀厂工作是每天用菜刀将船上废弃的缆绳,剁成绳屑。一天八小时,十多斤重的菜刀不停的扬起,不停的落下,菜刀在扬扬落落中都迟钝了。我看见磨刀的老头儿,隔两天就背着个油呼呼的黑袋子,歪歪斜斜地到麻刀厂来一次。
烟尘,绳屑在窗户射进的阳光下,飘飘荡荡,像芦絮一样满屋飞扬。
母亲每天抡菜刀,胳膊胀痛,她就深呼吸,向身子要劲,身子就向胃要热量。母亲吃不上,干枯的胃里就冒火,肺就生烟,母亲就用水瓢在大缸里舀瓢凉水,咕噜咕噜大口大口的喝下去。
母亲老是咳簌,落了病根。
母亲的日子是一天一天数着过来的。等到姐姐上班时,家里就有了算母亲在内,四个可以挣钱的劳力了。
日子有了转机。
年,刚有起色的家,遇到荒年。孩子们身体正是拔节的时候,家里吃的就像缺水的田地一样荒芜了。粮食吃不到25号,(25号开始供应下月的粮食)早早就断炊了。我记得有一次,20号就没粮了,母亲把所有的粮袋,反过来抖棱,抖棱到锅里,熬了粥。哪儿是粥,就是烧开的水。我们咕咚咕咚喝完,就再也没东西吃了,身体软软的起不了炕。我还有个七十多岁的奶奶,躺在小半间屋,糊糊涂涂、昏昏沉沉不停地喊,他娘,该吃饭啦!吃饭啊!
母亲在大屋的炕角平坦坦地躺着,一动不动。我们都惶恐地看母亲,母亲两眼望着屋顶,眼睛眨也不眨。
奶奶的喊声惨烈了,惨烈的声音像力竭的嚎叫。母亲突然从炕上坐起,母亲坐起时,身体晃了晃,她双手拢住了膝,头就像面条,软软地垂下去。母亲这样垂了一会儿,慢慢扬起头,双手把头发往脑后拢了拢,下了炕。母亲下炕提鞋时,眉头锁了一下。母亲的脚浮肿了,脚面肿的像发面的馍馍。
度荒的年月,我没看见母亲正式坐在桌上吃过饭。饭熟了,母亲坐在一边,抽树叶子卷的烟,我们喊她,她说,你们先吃,我歇儿歇儿。母亲看着我们狼扒虎咽。我们吃完了,都坐在原地恋恋地不动,贪婪地盯着母亲的饭。
母亲扔了烟,把窝头掰几半儿,递给奶奶一块,剩下的就散乱地扔在了我们的眼前,自己端着碗,扬脖喝了能照见人影的菜汤,抹抹嘴说,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都滚蛋吧!说着,把碗哗哗的收了。
母亲恍恍的下地后,从板箱里,拿出一条空空的洗的洁洁净净的面袋子,反正叠几叠,在腋下夹着就走了。
母亲一生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她的妹妹,我的姨。母亲去我姨家。我姨在郊区,郊区的口粮分一年的。母亲去借,去借要看脸色,姨好说,姨夫虽没掉脸,笑眯眯的,可打了个照面就悠悠的出门了,逛了一圈儿又回来了。
母亲说,你不用躲,借你的粮,25号准还。姨夫的脸色就红一阵,灰一阵儿。
母亲背着粮食出姨家时,夕阳投在院门的一道黑影,就横在了母亲的脸上。
母亲好强,从我懂事起,我没见过母亲的脸上有苦戚之色。家里有嘛没嘛,屋里都是洁洁净净,母亲都是平静而微笑的。]
每年过年,一进腊月,母亲夜夜不睡,她坐在一堆熟睡孩子们的中间,在昏暗的灯光下,纳底子做鞋,拽的麻绳吱吱响,一针一针扎到天亮。
腊月二十九,母亲早早地把我们的衣服扒下来,轰进被窝。该缝的缝,该补的补,洗了涮了,然后烧一大锅水,放上颜色,把衣服染了。我们趴在被窝,双手拢着下巴,像一窝雏燕,听着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嗅着颜色的香味儿,心里神圣极了。
当新年的太阳衔着海浪升起的时候,每个孩子的枕头旁,都有一身染的藏蓝的衣服,和一双新鞋。
三十夜,隆重而庄严。
这一夜是人和神共处的夜,是神秘的夜。
三十夜里的饺子煮熟后,一碟一碟捞起,摆放在桌子上。母亲便净了手,给祖宗先人上香,在香烟缭绕中,带着我们给祖宗先人磕头。然后母亲又给奶奶磕头,母亲磕完,欠起身,拍落裤腿膝盖的灰尘,侧立在一旁,看着我们磕。奶奶盘腿坐在炕头,喜笑颜开地喊;受啦!受啦!母亲看着我们依序的磕头,小小的头磕在地上咚咚地响,就有泪在她的眼里闪动。
给奶奶磕完,大哥带着我们给母亲磕头,母亲一下慌了,手足无措地拦着我们,泪眼迷茫的说,免了吧!免了吧!
大哥不顾母亲阻拦,喊一声,给妈妈磕头!我们便跪伏了一片。母亲一下泪流满面。
我记得有一年,刚过了年,母亲就到部队的一个军官家做了保姆。那军官的女人有病,秧子一样,男人在军营,她一天唉声叹气的没精神。母亲不能回家,要陪她住。
没有母亲在的家,很散乱,很清凉,很昏暗,没有一点温度。
想母亲想的焦渴,我就领着五岁的弟弟,偷偷的去看母亲。我们看母亲都是中午去,军官的女人,中午要睡觉。看母亲要走很远很远的路,穿过铁路,跨过公路,走一段田间弯弯曲曲的阡陌。到部队的家属院门口,弟弟就不敢走了。
我就哄弟弟,说,你不想妈妈?弟弟听了,紧紧抓住我的手,痉挛地掰都掰不开。
部队家属大院,中午很静,只有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叫着。我和弟弟小心翼翼顺着墙根,来到了母亲做保姆的家。打老远,隔着玻璃窗,我看到了母亲。母亲站在窗前,像是站了很久,她看见我们,悄然地向我们摆了摆手,我们就站下。母亲轻轻开开门,匆匆向我们走来,我觉得母亲的脚步很轻,很快,像风一般。
母亲来到我们跟前,不停地摸弟弟的头,问这问哪儿。弟弟不说话,低着头,眼里有泪花在转。母亲拉起弟弟的手,弟弟的手冰凉,母亲冷青色的目光就落在了弟弟的脸上。母亲缓下身,抱起了弟弟,弟弟生人样怯怯地缩在母亲的怀里。
这时,我看见母亲脸上平平静静,充满了浓重的慈祥,有一种坚毅的的光芒在她的脸上闪散着。
不知为什么,我们每次去,都会看到母亲静静地站在窗前。
母亲晚年的时候,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她七十岁的时候,我大哥去世了。大哥是母亲后半生的拐杖,她是扶着大哥的肩膀走过了三十年。
大哥死于糖尿病综合症,知道大哥死,母亲房倒屋塌似的昏厥过去。她醒来后,就再也没流泪,但头发全白了。母亲说,瞎子算命说了,他好好坏坏到四十九,果真四十九就没了。这是命!
母亲的拐杖折断,她似乎不能行走了。她常年盘腿在床上坐着,不停地摆着摆不厌的扑克牌,疏导着她过于浓郁的悲痛。
她开始算她自己的命。
母亲七十五岁的时候死过一回。
那年,她的哮喘病格外的重,气就悬在胸口,一口不济,就气绝了。
我们围在她身旁,见她气绝,异口同声,喊号子一般惊呼,妈!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如今还在我耳边震荡。
一声断喝,我们喊回了母亲。
母亲长出了一口气,疲惫地睁开眼,说,我走了,走出去听你们喊,就又回来了。
母亲恋着她的儿女,又整整活了一年。
一年后,我们再喊她,她不醒了。她睡下时,我看见两行慈母泪,浑浊着、粘稠着,在她眼角缓缓地流下。流下了一生的悲苦和恋恋不舍的幸福。
弟弟的颈椎病,突发的厉害,压迫了神经,半身麻木,决定到北京做手术。颈椎手术,风险极大,做不好会终身瘫痪,全家惊恐万状。
就在弟弟要到北京做手术的前夜,他做了个梦,梦见了母亲。母亲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头发齐整的盘在脑后,青色的大襟袄洁净的没有一丝灰尘,腿上扎着绑腿,脚上是一双家做的青鞋。母亲没说话,就坐在了弟弟的床头,脸上显现着那种恒久的微笑。
弟弟忽然惊醒,他迷茫了。他一下感到,神性、母性,就在一步之间。冥冥中,他遥望夜空,他感到了母亲像月光,在黑暗中不远不近地望着他。
他下地,来到了母亲曾住过的房间。那是正月初九,母亲的照片还在桌上供着。他看见母亲慈祥的笑里像有了忧愁。
一种难以抑制的情感,在弟弟的心中澎湃,他一下跪在母亲的像前,给母亲磕了响头,唤着,母亲保佑儿!泪就一行行滚滚而下。
医院的第一个夜里,弟弟的爱人又奇怪地梦见了母亲,和弟弟描述的穿着一模一样,依然没说话,脸上依然是恒久的微笑。
她唤醒弟弟,讲了自己的梦,俩人都哭了。
冥冥中好像有神谕,母亲寸步不离跟到了北京,日夜环绕在他的身旁。
母亲眷顾了弟弟。弟弟的手术,有惊无险,半个月后出院,安然无恙。
近三十年,我有数的梦见过母亲。
母亲死去复生的那一年,我分了新房,有了暖气,母亲在我家暖过一冬。
那一冬,我终生难忘。有了暖气,屋里恒温,不生煤火,没有灰尘。母亲的哮喘病轻了。病轻了,母亲的精神就好,我就常常倚在母亲枕边,和母亲说话。
母亲记忆力非凡,我家原来居住的小镇,发生过什么事情,来龙去脉,她讲的生动、形象。她给我讲的过去的故事,后来竟鬼使神差地成了我日后小说的原形。如中篇小说《戏楼》的主人公,就是想要我弟弟的表叔,中篇小说《小镇年的冬天》里的三姨,就住在我们家的里院,还有——,
母亲,连她无意中给我讲的故事,都成了我创作中取之不尽的源泉。
母亲一生就像一盘磨,把她的筋骨都磨碎,该给的都给了儿女。
你花了·来阅读
点个再走吧~
塘沽记忆投稿邮箱:
anni
s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