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6月
奶奶姓姚,单名晶。年她老人家去世,享年80岁。今年她离开我们整整36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时时在我心里。
奶奶出生于河南省孟津县姚凹(读音同“哇”)村,嫁给邻村遊王庄的爷爷。婚后不几年,我的曾祖母因病离世。爷爷是长子,为生计跑到山西尉村当铁匠,奶奶留在家乡,既要照顾自己的孩子,还要照顾年幼的小叔子。在河南,曾遭遇小叔子被土匪绑票,被官府抓壮丁,为救人不得不卖地;后来又遭遇灾荒年,家里仅有的几亩薄地没有收成。年,全家老少8口人,和爷爷一块爬拉煤的火车逃荒到陕西投奔在外谋生的四爷爷。因四爷爷家无法落脚,全家老少又徒步从陕西走到山西尉村安家落户。背井离乡的这一年,奶奶刚好40岁。
我出生时奶奶66岁,我8岁以前与奶奶朝夕相处,一同生活在尉村。
第一个教我擀饺子皮的,是奶奶。大面板放在炕头上,我在面板这头学着擀,她在面板那头示范,又极有耐心地看着我擀,我擀的饺子皮一个个奇形怪状,但都不妨碍她把饺子包的圆鼓鼓、胖乎乎,一个个又结实又好看。
第一个教我针线活的,也是奶奶。她用布头裁了一套小小衣裤,说等我缝好了,絮上棉花,给我做布娃娃。我清楚地记得,奶奶在院子的阴凉处放了一个小板凳,我坐在那儿,一针一线笨拙地缝着。那天的天气不凉不热,阳光淡淡的,院子里特别安静,我的心满溢着幸福。每次被针扎了手,一旁忙碌着家务活的奶奶都会说一声:“不怕不怕,扎一扎,手就变巧了”。这个布娃娃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是初学针线的第一天却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冬天屋里冷,有一回我早早醒了,奶奶让我先别起床,我趴在被窝里,看奶奶生炉子。烟熏得她咳嗽了几声,等火苗窜起来,奶奶用胳膊撑着我的棉袄和棉裤放在火上烤,让我穿着暖暖的衣服起床。小时候,我是这般被奶奶娇养过呢。
奶奶74岁时,我随父母去了外省,与奶奶一别五年。奶奶79岁那年,父亲转业回到家乡,在襄汾纺织厂工作。刚开始单位没分配住房,就在相邻的陈郭村租了间屋子,与房东合住在一个院里。这期间奶奶曾来和我们同住一段时间。有那么一个下午,就在那个院子,在租住的屋檐下,奶奶和我面对面坐着,说着闲话,忽然她对我一笑,就背起了一首长长的叙事诗,我印象里是木兰辞,和课本里学的不大一样,内容更长,细节更多,可是更好听呢。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奶奶背诵诗歌。第二年奶奶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奶奶会胳膊脱臼的复位手法,她一生不知为多少孩子接好了胳膊,却未曾收取分文。我小时候,常有大人抱着小孩子跑到家里来。有时都熄灯睡了,院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总是母亲急匆匆去应门,奶奶就赶紧坐起身穿衣服。一天晚上,母亲领着人进屋时,奶奶大襟衣服的扣子还没全扣上,她边系扣子边招呼来人坐下。奶奶左手握住孩子脱臼的胳膊肘,右手则握住小手臂,左手轻轻捏,右手慢慢晃,忽然就接上了;她让孩子抬高手臂试试看,那孩子怕疼总不肯。这时候奶奶就拿出一块珍藏的点心让小孩够,那时点心金贵,小孩子终是会伸了胳膊去取,于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人往往先要小孩子感谢奶奶送的点心,又说实在过意不去,听说奶奶不收钱,身上什么也没带,哪曾想还要拿走一块点心呢。奶奶总说“都是孩子们孝敬的,我不爱吃”。其实奶奶是舍不得吃,专留着哄这些孩子的。
成年后听父亲说起,奶奶的复位手法并没有人教给她,她是看了大夫给自家孩子治疗,自个琢磨会的。奶奶生养了七个儿女,那个年代小孩子大多营养不良,胳膊很容易脱臼,有的是打架玩耍不小心,还有轻轻一碰就坏了的。奶奶起初是为了省钱,学着大夫的手法试着捏,竟然就接好了。街坊邻居听说了也来找,手法越发娴熟,名声也传了出去,又不收钱,邻村也有来找的。父亲也问过她为什么从不收钱,她说穷人多,几个手里有钱的?
奶奶离世的消息传出后,受过奶奶恩惠的附近好几个村,都有人自发赶来,送奶奶最后一程。
梁启超曾说“人人独善其身者谓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谓之公德”。奶奶一生积善成德,是我们后人的典范。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大概刚出院身体不壮,没随着去坟地送奶奶最后一程。但奶奶入棺前,我见到了。她老人家神态安详地躺在院里的打铁棚下,一个中年女人把金耳环放在一碗清水里,然后用手巾沾了这金水给奶奶搽脸,奶奶的脸上就泛起了淡淡的金色,这金色为她增添了圣洁的光辉,刹那间我就信了天国的存在。盖棺的一刻,各种哭声再次响起,我没哭,也没落泪。
之后一直上学读书,没给奶奶上过坟。20多岁结婚生子后,想去奶奶坟上看看,却发现按照乡规,我这出嫁的姑娘只能在清明节随娘家人给奶奶上坟,其他日子是不能去祭拜的。当时我在外地工作,清明节还不属于法定假日,这个规矩使我每次回山西探亲都多了一丝怅然。这遗憾在心中日积月累,一直到我45岁,终于搞清楚只要不烧纸,平常日子去坟前看一眼还是可以的,这才圆了多年的心愿。
年10月的那一天,秋高气爽,父亲陪我一早坐车回到尉村,在村外的西南角,先顺着大路,又沿着小路往坡上走,放眼望去全是梯田,从坡底一直到半坡里,空气中充满了粉尘,地里的庄稼,路边的树叶都挂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原来附近有家采石场。这令我心中遗憾:我幼时随奶奶给爷爷上坟时见到的青山碧野呢?再往上走,空气变得清新起来,视线也开阔了,山连山,坡连坡,漫山遍野都是火红的柿子树。爷爷奶奶的坟在最高处,这里少有人来,野山枣到处是,带刺的枝丫不时挡住了道。远远看到爷爷奶奶的坟头了,坟前有两三棵生机勃勃的柿子树,挂满了红红的果实。父亲说这些树的年头可长了,还给我讲了这块坟地的来龙去脉,我们又摘了些柿子带回家。
年去河南给二姑庆90大寿,特意去了奶奶出生的村子姚凹村,她住过的院子已经成为一片果园。我们在果园外转悠,同去的表哥找到了一条小路,是通往老院子的。这是一条绿树成荫的小路,路口有棵生机勃勃的大树,这条路奶奶走过无数遍,童年的她,少女的她,新娘子的她,初为人母的她,一生最好的年华都留在这条小路上了。
我常常梦到奶奶,后来常做的是同一个梦,反复梦见,在梦里纠结奶奶到底离开人世没有。一开始是回村看她,坐各种交通工具往家赶,走到村头时会强烈感觉到她还健在,急着去看,又怕是梦,心中忐忑不安。起初几次的梦,到村头就戛然而止,后来心随所愿,情节不断延伸,终于还是进了院子,看到奶奶一如从前,在屋里坐着,原来奶奶活着,欣喜的同时又担忧着,是梦不是梦呢?有好几次梦醒后,人还糊涂着,以为奶奶是真的健在呢。
最后一次梦到她老人家,还一起吃了早饭,忙忙碌碌一整天,第二天早上醒来,却是在三姑家,三姑在锅台忙着做饭,我想到奶奶心中不安,问“奶奶昨晚一个人睡的?晚饭吃没吃?”姑姑叹息一声说“你奶奶就这脾气,愿意一个人清净”。我的心一下就踏实了,原来奶奶真的健在呢。
年轻时独自走夜路,心里是胆怯的,但只要抬头看看夜空想到奶奶在天上照看着我,就有了勇气和胆量。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至亲至爱之人又何曾离我们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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