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旧事（长篇组诗节选）
传 说
传说
镇子南面的沼泽
曾出现过几只天鹅
这把我的想象
带到了
美好的事情上
顶着三两片云朵
但我总是
无功而返
空无一人的水边
瑟索、冷清
可我一直相信
镇子南面的沼泽
有几只天鹅
只有一次
一个棉衣裹身的少女
被我们偶尔瞥见
但她不露出修长的双腿
也不长出白色的羽毛
她只是怯生生地
看着我们
在冰面
跌跌撞撞
把简单的一次滑冰
练习成飞翔
第一次到渭南镇
大学同学许晶陪着我
一路颠簸
放下行李
呕吐之后
我们茫然不知该干什么
来到铁路旁的一棵柿子树下
我的二十一岁
就像火车一声长鸣里的闪乎
滑下了铁道
我感到了火车离去的速度
我试图说出卦台山、渭河
但我们一直长久地抽烟
沉默
许晶要走了
沿着渭河
漫过来了渭南镇的暮色
从学校到邮局五里路
五里路
像一根有弹性的绳子
轻快的火车
有时从前面跑过来
有时
从后面跑过去
在我发愣的一刻
它甚至要一直跑到我
目光的结尾
而柿子树叶上的晨光
和路上的小石子
一直就那么安详地躺者
当我取回来自远方的信件
一封长着白羽毛
的信件的快乐
竟没有惊动
搭在一条无桥之河上的
半个早晨
午 后
我感到应当有风
沿着铁路跑过来
应当有动画片一样的
玻璃窗
裁剪身体里的记忆
在树梢一样微熏的午后
靠着铁道旁的一堆苞谷秆
我睡着了——
而火车在加速离去
与一列火车一样长的睡眠
梦境的杯子
仿佛还留一些远方的色彩、气味
等我
傍晚时分
采一束野菊回来
春天了
春天了
镇子上的天空变得干净
这时燕子会成群地飞过
偶尔有一只
或者两只
落在窗外的电线上
为此我对透明起来的玻璃
心存感激
袭一身黑袍的燕子
它优雅的样子
多像教堂里的牧师
清晨的水罐倾泻着
泉水
沐浴中的幻想之子
假如挪步
你就手扶天空的玻璃
你就紧紧抓住天空上
弧线的轨迹
晨 练
清晨8点
跑步之后
我准时来到麦田边做操
我的姿势比先于我到
麦田弯腰拔草的农民优美多了
我做操——
不在乎清晨的窗帘
是轻风拉开的
或露珠们为什么
从夜晚奔跑而出
就成为钻石
“一——二——三——四——”
我这样喊着
而麦子们整整齐齐
仿佛满操场的学生
伸胳膊扬腿
好像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教师似的
十二月的大雪纷纷扬扬
十二月的大雪纷纷扬扬
我注定要打开
朝北的窗
什么时候
自远方蠕动而来的火车
在校门前变得激越高亢
什么时候
土豆熟了
焦味直刺鼻腔
也许事物本身的力量
可以转折到野外
一个躅躅独行的旅人身上
也许举步朝北
天空还是无声
原野还要空旷
独行的旅人
沉默中
攫住欲望的狮子
一任大雪纷纷扬扬
使我偏远孤独的小镇生活
显得悲壮苍茫
小 路
每个黄昏
我们三三两两
总沿着小路溜达
我们
说了些什么
有时我们甚至惊讶
我们的脚步
会把小路带到山上
那人迹未到的地方
我们
说了些什么
记忆里的鸟在飞
记忆里的黄昏那么慢，那么长
却仿佛只是
春天抱着一只蜂厢
夏天滤出一声蝉鸣
秋天多出一只草鞋
冬天闪出一只野兔
而我们
说了些什么
远远望去
渭南镇的天空下
我们
就像一根藤蔓上的
三两个苦瓜
渭南镇（之一）
摆不动的船
停在岸边
是镇子
丢弃的一只旧鞋
玉米林和夏天
杂货铺和女教师
我青春的背影
是漆黑镇子上的一粒火吗
大雁归来
早晨弯腰
周围村庄的名字
在河水中流传
而当镇子上的月亮亮到一半
我的青春
刚刚匹配一个女教师的美丽和孤单
渭南镇（之二）
从认识一条寂寞的铁轨开始
我认识了这儿的
小麦、节气
和照看土地的农妇
有时我到镇子上看看
到田野里转转
与一些陌生的人和事
交谈。其中一些也是我熟知的啊
很久了
我想不到交谈如此短暂
如此恍惚
仿佛黄昏的尾巴
倏忽之间闪进夜晚
乃至时间的火车隆隆驶过
我才可以从满天繁星中
找见一些
熬得发红的麦种
自行车
沾泥带露的土豆搭上了自行车
睡红了的柿子带着翅膀
搭上了自行车
顶着一颗太阳
揣了一枚月亮的自行车脚下
土地
旋转得飞快
接下来的一辆
被我歪斜的头枕着
靠在斜坡
哦，所有曾经的沉默
都来这儿晒晒
我和晓兰去了山上
有一年
我和晓兰去了山上
山坡上有秋天的雨水
走过的痕迹
天空晾着一些
下午的云彩
神的土地
允许一对恋人歌唱
并将自己鲜艳的身体
置于风中
愉快的鸟偶尔在飞
愉快的手
会偶尔从季节的枝叶间
采撷地冉之花
直到偶尔的一只野兔窜至眼前
仿佛一个意外的事件——
现在只听得她“呀”地一声
我们已在婚姻中老去多年
寻找地址的火车
一张脸一片月光
一个空空的站台
那些年
它们就像渭南镇的柿子树上
反复凋谢的叶子
——一封写了又写的书信
火车一次次盲目地
与我擦肩而过
但它的速度我不认识
它的声音我也不认识
它一次次地来
仿佛向我打听一个
已经模糊的地址
从二月到三月
河流的绳子上爬着一排泡沫的乖孩子
河对岸
二月喊着三月
从一片油菜地到一片屋顶
风的手里
拎着一桶亮汪汪的水
用一片暗处的积雪兑换
那挪至山下的人影
可以听得一点消息吗——
恍惚之间
寡淡的新月
就要变成太阳的妻子
用诗歌回忆20年前一次返回乡村师范
用诗歌回忆20年前一次返回乡村师范
大雪那个飘呀
四个小站一小时的路程
火车跑了
一个晚上
现在好了我可以
依次写出那四个小站的姓名
槐树湾南河川三阳川渭南镇
它们就像一首四行诗
不多不少堪称绝句
但我现在必须紧握诗歌之树
将20年前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摇成遍地月光
各路人物方能渐次出场
你知道20年了
物是人非
诗歌就是一种这样的慢
一个人的足球
常常看见一个人
把一颗足球对着水泥墙
猛踢
他偶尔也变换一下姿式
——一颗足球被猛踢出去
又狗一样穷追
他不狂呼乱喊
好像他踢的是一颗头脑中的足球
他一个下午地踢——
嘭、嘭、嘭的声音
让假期的校园
又空旷
又寂静
恋爱故事
一个星期天，我从城里回来
发现她病了
她吃了大灶剩下的坏菜
上吐下泻
这病我知道
上半年我害过一次
没有药，我给着她
痛苦的泪水
（那年月，谁在反复折磨
我们的胃？我想）
她无辜的脸
越来越正确
就像药片的白
她哭着——
我们
涌出的眼泪化作了爱
滞留在胸的咀咒
成了命运
周围是庄稼
周围是庄稼
出校门 碰见兜售鸡蛋的农妇
走在田间 小心翼翼的脚
保持着田鼠的惊觉
我要去哪里 农民锄地
我傻站着原地不动
你不知道 他乜斜的眼里
灵魂与我已经分离
“锄禾日当午”这句诗的情景正在此地
而我 却像卡在他喉咙的一根刺
他知道 我身体的一部分
曾偷鸡 打狗 糟蹋粮食
舒舒服服地教书
是他们生活的森林
一只 令人无奈
的黑熊
轶 事
三个人曾在渭河边
读书
谈论人生
还在混浊的河水里
游泳 想象
恋爱 结婚 城市 诗歌
等发生在远方的事情
那时恰好碰上
顺流而下的薄暮
说一句
“逝者如斯”
便调头而去
——20年后，万万没有想到
这“斯”
是手里滑落的
三只泥鳅
我一直等待着
她拉粪除草我一直等待着她拉粪除草我一直等待着我知道她与春天有关她拉粪除草我一直等待着我知道她与春天有关她甚至同春天的鸟儿有关
她拉粪除草但我感觉她将随春天生动起来她将像鸟儿一样轻快地飞起来我一直等待着
一个春天过去了天空飞过一群蓝色的鸟儿我一直等待着几个春天过去了我一直等待着我的左手长出了花朵右手生出了羽毛
歪脖子树
荒凉的渭河边有几棵歪脖子树每一棵都很丑陋每一棵都很孤独我甚至辩不清它们是几棵姓谁名谁的树它们听得见渭河的响声也感觉到一天里心跳的节奏几年过去了 几个春天过去了它们歪歪地站着一点儿也不长高那一次日暮时分河边瑟索冷清我差一点儿把面对渭河发呆的张应生当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我在身体里搞一个建筑
我一直在身体里搞着一个建筑野菊花重重叠叠的样子和她有点像野玫瑰重重叠叠的样子和她有点像但恋爱的经验告诉我它们不是那个建筑的样子为此我辜负了身体里很多次的微风很多次的春雨很多的养分和力气也辜负了身体外面的蝴蝶和蜜蜂身体里的建筑还没有搞完你看我已胡子拉碴的四十多岁的年纪
路
在渭南镇有一条铁路是为火车预备的铁路下面有一条沙土路是为拉粪的架子车和走亲戚的自行车预备的从学校到车站（我的活动范围不过五华里）一条小溪兔子一样从铁路桥底下蹦跳而出将小南河变成一条通往渭河的路一个涵洞 南北相通是农民通往土地的路再往远处走 一面山坡指示出部分春天的路从其中一株无名无姓的草开始三两个蚂蚁找到蚂蚁的路多半个下午我凝神专注在我伸起腰来仰望天空之际一架飞机响自云层深处我看不见它但我还是看见了一只燕子的路
周舟，年生，诗歌和散文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十月》、《星星》等文学报刊，多次入选国内各种诗歌和散文选本，著有诗集《正午没有风》等，诗歌曾获第二届黄河文学奖，为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早期创办《黑匣子诗报》，现任职于某教育单位。
（原载《诗家园》年下半年卷“中国西北诗人自选集”专号，总第34期 ，年12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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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家园》创刊于年7月，交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出版，至年10月已出版36期。《诗家园》一直开办有网络阵地，或论坛或社区或网站，但最近的“诗家园网（ 昌耀纪念专辑、卢辉、和慧平、（德乾恒美、德都蒙古乔纳、道玮多吉）、（任伟民、清香、孔占伟）、冯光辉、尹嘉雄、柯健君、孙文涛、萧乾父、毛翰、台客、漆宇勤、（牧子、北望、曹有云）、阳子、（向墨、吕霞、严雅楠）、萨仁图娅、白雪、荆和平、谷频、馨怡轻舞、谢湘南、宁明、（东永学、刘大伟、达玉牧女）、张文刚、草人儿、张守刚、（马文秀、才旦多杰、李牧）、谢永军、陌夜、龙开白、刘季、邹晓慧、（铁万钢、谢鹏、文年）、胭脂小马、甘建华、大手、蔡兴乐、邹合全、杨建华、樊德林、庄海君、丁鹏、空也静、北友、杨骥、王相理、湮雨朦胧、陈铭华、燕南飞、纪洪平、西月、聂文虎、陈建平、司玉兴、罗鹿鸣、张太成、黎凛、王万然、张爱明、寒玉、风雅颂、王强斐、章治萍、申万仓、马非、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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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章治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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