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四十五回写在一个秋雨之夜,宝玉去看黛玉,穿的是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下面是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一段精彩的服饰描写,读后满眼一片橙黄橘绿,仿佛是风雨之中那一片盛放的月季红,让人过目难忘。然后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年少时读红楼,单记住了这段繁艳的服饰描写,对于这甚是平常无关紧要的对话描写,草草读过,再不留意。近来重读红楼,无端对这一双棠木屐生出无限感怀。这壁厢才子佳人你侬我侬;那壁厢,潇湘馆的寂寂长廊,那一双棠木屐上残留的雨水,和着廊檐外的秋风秋雨,滴滴答答,说不尽的寂寞孤凄。而我知道,其实不过是因为自己,又想起老家后山半山腰处那棵三年前就被砍伐的棠梨树了。记忆中这棵棠梨树,从我记事时起,似乎便是如此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年年春末夏初四五月间,初生的嫩绿叶芽之上,密密开满一丛又一丛细碎洁白花朵,从下往上,一片粉妆玉砌、云团雪簇,煞是壮观。花下当然亦少不了成百上千的蜜蜂。可是我们乡下农人,对这一树繁华,自是不屑一顾,有时带上自家孩子去地里干活,日日往来于花树下,至多不过对孩子说一句,离那树远点,当心被蜜蜂蛰;或是对那树带看不看,信口说一句,今年这棠梨树,花开的倒多。也无怪我们乡下人不喜欢,它既开不出玉兰石榴蜀葵那样火红的花朵,结出的果实又密集而小,酸涩异常,谁会注意呢。读中学时,因为爱这树下的静谧清凉,放学后我常爱在这树荫之下背关雎蒹葭、伐檀硕鼠,背那些长长短短的英语课文,却不知原来《诗经》里早就写过它: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因为勤政爱民的召伯曾在棠梨树下休憩过,所以怀念召伯的后人,便着意把这棠梨树也保护起来,它因此年年枝繁叶茂。《山海经》里同样有它的身影:又西三百里,曰中皇之山,其上多黄金,其下多蕙、棠。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而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但这种开金黄花朵,结实色如红枣、味如李而无核,又与蕙兰、黄金为伍,还能避水的神奇植物,后山那株纯野生,整日与杂草灌木沆瀣一气,连我们乡下人正眼都不瞧它的我的棠梨树,是万万不敢与之相比和相提并论的,连占了它一个棠的名号也觉心有惴惴焉。年年九、十月间,棠梨树的果实,和山野的柿子、板栗、山里红一道成熟,因为酸涩无比,当然无人问津,连鸟兽也不啄食。所以每到秋来,这满树累累硕果,便在秋风秋雨中,自熟自落。和刘秀有关的一个历史故事说,刘秀会同兄长刘演在起义之初,因势单力薄,受到王莽军队的多方围剿。在一次独自逃亡的路上,刘秀又饥又困,恰逢一棵棠梨树,结实累累,却异常酸苦,难以下咽。后来来了一位妇人,热心的为他摘下棠梨果实,放入瓦罐中加水熬煮,很快便熬出了香甜异常的棠梨汁。刘秀酣饮过这甘棠汁后精神大振。后来刘秀重整军队,又结合多股起义力量,经昆阳之战后,最终大败新军,建立东汉政权。已登九五的刘秀,在那一年棠梨花开的时节,再次来到棠梨树下,却再找不见当年熬煮甘棠汁的妇人,附近村庄也从未听说有过这样一位妇人。后来刘秀便把这棠梨树附近的村庄命名为梨花村,并免除该村今后所有赋税。棠梨果加水熬煮就能煮出甘甜的棠梨汁,当然没有人试过,也不大可能,除非加一味冰糖。不过这酸苦的棠梨果实,倒是一味好药。《本草纲目》说它“烧食止滑痢”;《玉楸药解》说它“味酸,性涩微寒、收肠敛肺,止泻除呕”;《中华本草》则说“棠梨枝叶味酸,甘涩、寒、无毒,能疏肝和胃、缓急止泻”。这样看来,刘秀遇到的那位神秘妇人,不像是济了他的饥困,更像是医好了他的病,是女医义妁一类人也未可知。读大学时,和室友们有段时间熬夜读路遥,那种盗版的,字密集而小,厚厚的路遥作品合集。夜里十点寝室熄灯后,搬一张凳子,坐在走廊上继续读。眼睛也就在那时熬成近视的。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孙少平和田晓霞在黄原城古塔山上杜梨树下的约定。这地方只长着一棵独立的杜梨树,碗口般粗,浓密的树叶象伞似的投下很大一片荫凉。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杜梨树的枝叶在他们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杜梨树是他们美好爱情和理想的见证,然而两个人的约定,在一场洪水过后,最终变成了一个人的独往。两年后的今天,就在这个时候,古塔山上,杜梨树下,不管我们身在何方,各自在干着什么事情,我们都要赶回来见上一面。言犹在耳,然而矇眬的泪眼中,只有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这个永恒的、静悄悄的小山湾。他来到杜梨树下,把那束野花放在他们当年坐过的地方。此刻,表上的指针正指向两年前的那个时刻:一点四十五分。指针没有在那一刻停留。时间继续走向前去,永远也不再返回到它经过的地方了。隐隐觉得,路遥先生是喜欢杜梨树的。要不然,他不会安排杜梨树成为男女主人公美好爱情的见证,还有小说中那么多对杜梨树深情的描写。这杜梨树,也就是棠梨树,只不过,前者是学名,后者是俗名。而我觉得,棠梨树亦当得了先生的青睐与厚爱。古人形容它:棠梨树,今处处有之,生荒野中。叶似苍术叶,亦有团叶者,有三叉叶者,叶边皆有锯齿,又似女儿茶叶,其叶色颇白。开白花,结棠梨如小楝子大。庇圣人、救天子、医万民,又不择地而生,南北皆宜,耐干旱耐瘠薄耐盐碱,还常与杂草灌木为伍的我的棠梨树,却原来一直是,春日里,桃杏花谢后,依然能“草中棠梨开”、“却占高城独放花”;清秋时节,在秋风秋雨中,一样是“棠梨叶战风飕飕”。放眼望去,到处是惊艳了秋日山山树树的“江馆棠梨叶正红”。只是,这二十年来,年青人外出打工,孩子们外出求学。广漠的乡野,除了一年一年老去的年迈老者,再不见日日往来于棠梨树下的大人小孩。年年花开如雪的棠梨树,在寂寞的后山,更加寂寞地自开自落,无人问津。秋日里,那一树夺目的红,再不能被我细细精选数叶,轻轻夹放到厚厚的高中语文课本里,只能在秋风秋雨中独自红着,然后零落成泥碾作尘。三年前,老家耕地被流转,老板叫来挖掘机,重新开垦规整大片丘陵山坡,大小树木,全被砍伐。那些不堪大用、无人认领的树木,全被埋入挖掘机开辟出的深深沟壕之中。我的那棵棠梨树,当然亦不能幸免。是那年的早春时节,村里大人小孩,都忙着去外地上班上学。彼时,后山的树都未发芽,当然,更没有花。也就三五天时间,那些看着、陪着我们一起长大的树木,悉数倒下。那棵看我长大,伴我度过整个中学时光,又看我步入中年的棠梨树,再不能年年花开一树雪,慢慢陪我变老。有时想,在我们生命的长河里,一定有一棵树,不论是杏树、桃树、梨树、柿子树,总之,一定有那么一棵树,陪我们长大,伴我们变老,让我们永生难忘,最后和我们一道消失于茫茫大荒之中。人,会三心二意;会中途抽身;会一去不返,但树不会。纵是被砍伐了,最后还能被做成宝玉足下的那一双棠木屐。这壁厢,佳人情深,殷殷付嘱,才子意浓,难分难舍;那壁厢,潇湘馆的寂寂长廊,伴着窗外疏竹,和着秋风秋雨,棠木屐上的残留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滴不尽的人生苦味,不说也罢。作者:郭昌美,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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